英雄不见古今同

□余世存

启用过王制、共和制和帝制的罗马有着上千年的辉煌，虽然在一些人眼里，罗马无文，但罗马的文治武功却决定性地支配了文明世界的当时和后世。除了音乐、美术、建筑，古罗马文明还贡献了罗马法、基督教……这种辉煌据说今天的美国都难以望其项背。

罗马创制的时间不算早，当埃及、希腊文明鼎盛之时，罗马还不存在。罗马起家约在中国的西周末期，春秋即将拉开大幕。罗马当时的家当也极寒酸，仅数千人占有着今日罗马的七个小山丘。跟翦灭“大邑商”的农家“小邦周”都难以相提并论。但罗马就从方圆不足百里的山地起家，数百年之间，建立起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

这确实是一部英雄传奇。一个日本女作家，年轻时游学意大利，情有独钟，定居罗马，一住至今，终生研究罗马史。现代日本是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这个名叫盐野七生的作家认为，每个人的心中都埋藏着一个英雄梦，而唯有昔日罗马能让人一圆夙梦。

盐野七生以弃绝自己的来路、自己的母邦的方式，孤身开始自己的事业。近三十年后，她以英雄凯旋的方式回报了国家和社会。自1992年开始，盐野七生以古罗马帝国为题材，编织她的英雄梦，她以每年一册的速度，历时十五年，至2006年完成这部时空纵深长达一千多年的罗马史。她的书在日本、韩国商界、政界、学界引起反响，她成了名副其实的英雄。

这部《罗马人的故事》是一部很好的历史读物，介于学术著作和历史小说之间，正是我一再期待的“公共知识产品”。我一口气读完第一部，很佩服作者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部深入浅出的历史叙事。其中特点难以尽述，作者的朴实、亲切随处可见。重要的是，作者不是做高头讲章，不是写政治经济教科书，而只是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打量罗马的发家和繁荣。她对罗马的解读涉及面极广，如国家与民族、君主与公民、宗教与人性、权力与秩序、科学与技术、领导与公关，等等。让人读来一点儿也不枯燥。

在作者的字里行间，一个逝去的古老文明跟现代人的存在感得以联结起来。对比罗马那种建功立业的个人和集体生活，今天在现代化的条条框框里经受禁锢和异化的人们，实在有些无趣，少了魄力，少了身体和心智的平行发展。当然，我们看到更多的叙述，在于罗马人的成就跟现代人并无多少隔膜。甚至他们的政治制度，他们的人际关系，今天看来仍可圈可点。比如罗马的贵族和平民之间的争吵和一致对外，他们对荣誉和尊严的看重，夫妻吵架寻找保护神维里普拉卡女神的做法等，都为政治文明贡献了“绵薄”之力。我们今天的诸多文明成就，正是从他们那里延续下来的。从罗马人的发明创造中，发现经由他们到今天的道路，不免让人有一种惊喜，一种感怀。

例如，当夫妻吵架时，他们二人要到神庙里，在女神面前各自表述，没有第三人在场，一人抱怨陈情时，另一人不能插话，在倾听中移对于对方，结果多和好如初……这种告解、反思，不仅仅培训发展了人的理性，也带来了生活习俗和制度的建设。类似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举不胜举。可以说，一切经典和制度创造，都来自于这种日常生活的细节的改进。六经皆史。那些以为文化原创、制度发明可由自己“闭门造车”，自己拿出一个方案即由全体实施的做法，要么迂腐，要么蛮横独裁，终是过眼云烟，最多成为历史的笑柄。

这是我认可的一类历史写作。我们每年出版的历史论著多在专业圈子或精英内部自我循环，大众文化中的有水准的历史作品是极为匮乏的，以至于民国时期张荫麟先生为中学生撰写的《中国史纲》，在今天成为普及历史知识的文化经典。而像房龙、贡布里希等影响几代人的历史著述，在我们社会里尚不曾有过。现在，看到盐田七生的著作在大陆出版，我希望它也是一个契机，催生大陆的知识人出版相类似的著作。

这部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关于成功学的书。人类文明单位从血缘、地缘等部落、家族到国家，都有自己的兴起衰亡过程，只不过有的灿烂一时，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有的长治久安，罗致协从了周围世界，成为文明的中心和重心。那些能兴起甚至能与日争辉的文明单位首先在于其神思煌跃，其实在于它的修行实践。用现代人的观念，在于开放的心智和宽容的做法。罗马的成功也不例外。成功学在当代大行其道，领导者论、组织论、国家论在书中几乎是重中之重，难怪它在日本、韩国等地方畅销。

因此，我乐意向读者朋友推荐这部书，读这部书是值得的。当然，作者留下的遗憾也不是说一点儿都没有。比如她有先入之见，全书都在为国家的成功做注；比如还没有完全打通中西，从比较历史学的视野来看，她的历史比较是有局限的。她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研究关注较少。当罗马发家的时候，中国的圣人已经在思考王道和霸道了。孟子见梁惠王时，开明宗义即肯定“地方虽百里者可以王”，孟子甚至详细列出了“仁者无敌”的条件。这些思考较之罗马的实践，有华夏文化自家的“超越性”。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现代性是要除魅的，要牢牢地看护人的气魄或非理性一面，以防止它们冲破文明的堤岸。因此，英雄一词在现代有着不同于传统的含义，现代人理解的英雄是要立足于个人本位或说生命本位之上的。现代人理解的英雄多是爱因斯坦、甘地、德兰修女、里根、戈尔巴乔夫、比尔盖茨、乔布斯……是那些在世界观、宇宙观、国际社会、生活和生产诸多领域成全众生美好的人。如前说，这部罗马史涉及到这些内容，只是在我个人看来仍不够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