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基金套取黑幕：空壳公司空手套白狼

沈念祖 吕向荣 陈哲

得知自己今年申报“创新基金”到合肥市就被打回来了，张明安很不甘。“创新基金”全称为科技型中小企业技术创新基金。这个由科技部于1999年创办，意在为中小企业带来成长希望的科技计划，却被一些空壳公司发现了“空手套白狼”的商机。

张明安就是其中一个。他掌控的两家公司都是为了向国家要钱而没有真正运营。几年前张明安就找到一家咨询公司帮自己的一家公司申请到国家科技创新基金。这个并没有转化为生产的高科技项目，在申报成功后又以虚假的合同、发票通过了验收答辩。

今年6月的创新基金申报，张明安又打算如法炮制，并选择了李毅为他的另一家公司做申请创新基金的代理，申请国家创新资金资助80万元，地方创新资金25万元。

李毅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为企业“包装”，以获取从地方到国家各项科技项目支持的中介。这类中介多以科技政策咨询公司命名，或把自己归属为国家强力支持的科技中介范畴，实际上就是“替企业向政府要钱”的科技中介。

安徽省科技厅高新处副处长管荣生明确表示不支持这种中介的发展，她认为这是帮企业套政府钱的同时套企业的钱。

包装

创新基金是众多科技扶持计划中的一种，专门为中小企业服务。仅2012年一年创新基金投入就有40多亿元，带动资本市场、银行、金融对中小企业的支持超过了1000多亿元。

根据往年数据，从1999年至2008年底，科技型中小企业创新基金共立项14450项，中央财政支持金额88.4亿元人民币，并带动地方、银行贷款和企业投入400多亿元人民币。创新通过无偿资助、贷款贴息、投资保障等方式对企业提供帮扶。若企业以无偿资助的方式被批准立项，将得到约50万到500万不等的资金。

但是，刚起步的中小企业，往往没有专门的立项申报部门，这让做申请创新基金的代理机构看到商机。这些公司主要依靠电话、网络等渠道进行推广，突出自己在申报环节上的专业与高效，甚至有公司声称“申请成功率超过80%”，还有公司暗示自己和评审专家或主管部门有一定关系。

张明安选择了李毅的公司为他做代理。“张明安把公司公章都放我这儿了，他公司就一个人，他就是靠套取国家创新基金，他有两个公司，前一个就拿到了。”李毅很清楚张明安的公司的状况。

事实上，李毅今年上半年接的6个单子中就有两个是空壳公司。

吸引到客户之后，最关键的一步是包装申报材料。

创新基金申报材料要求涉及企业运作的方方面面。由于是空壳公司，并没有真正经营，因而在经营管理、财务管理、技术开发、生产销售、发展规划、产品质量、资金流量、应收应付、债权债务等方面都需要包装。

李毅指着一份张明安的申请材料说：“这种空壳公司，除了科研力量、技术创新性、账务报表等需要包装，连企业员工的简历都是我一个个编出来的。”《2013年度科技型中小企业技术创新基金项目申报说明》要求，“企业的大学以上学历的科技人员占职工总数的比例30%以上，直接从事研究开发的科技人员占职工总数的比例10%以上”。企业主要经营者的履历会影响对企业的整体打分。

李毅标注不仅要对其一般履历作介绍，还要重点介绍他的企业家精神，包括创业动机、目的、抱负、成功和失败的经验和教训等。

创新基金常务副主任赵玉海在接受《科技日报》采访时曾道出申请的关键点：“我们对项目评审时采取创新评价‘一票否决’——创新基金支持的项目要求在技术、工艺或产品性能上有较大的创新，或有实质性的改进，技术水平至少达到国内领先。”

因而，李毅和他的团队要为张明安在“创新”上做足文章。

“最重要的就是对申报项目创新点的提炼。这些工作一定要技术人员亲自来做，”李毅告诉经济观察报(微博)记者，“从事我们这一行的都是高学历，我们不要文科生，全部都是理工科的研究生，涉及生物医药、机械工程等各个领域。不仅懂技术还擅长写作，没有创新点也能编出创新点。”

首先要判定是应用创新、技术创新、工艺创新、结构创新、商业模式创新中的哪一种。李毅给张明安的项目判定的是技术创新。“他有自己的专利，这是惟一的硬货。”

李毅手上有一个专门的指导大纲。大纲上写着，要着力挖掘，深入剖析，强调项目的新颖性、独创性，并系统、具体地描述，从研发内容所涉及的关键技术中提炼出可能的创新点。

还附有编写要点：要用技术语言，尽可能多的用实验数据对技术创新性进行描述，要有数据分析、对比，要有新旧技术、结构或工艺对比等。

最难的是写项目总体技术方案及拟解决的关键技术问题。由于没有相关学科背景，李毅需要在中国知网上下载很多论文研读，“熬夜准备是常态。”

产品实现技术路线，以及需要新购置的研究、开发设备也有讲究，要与申报的资金相匹配，并写清楚具体用途。“这些在项目申报时是属于预测性的，如写太实，获得立项的几率会下降；写得太过，如果企业做不到，会通不过验收，影响后期资金到位。”

财务方面李毅有专门合作的会计事务所。

申报资金数额也是有讲究的。

国家规定，创新基金项目立项之后，地方政府要按照国家批复的支持资金的50%拨付配套资金，但是这项政策到了一些资金吃紧的地方执行得并不顺利。

李毅介绍，宿州市一位科技局官员曾经透露申报成功的要诀：地方资金往往配套不足50%，所以在撰写申请材料时，地方资金申请数额不应按照国家资金的50%填写，要尽量有所降低。否则地方主管部门在初审时发现申请数额过高，可能会因担心财政无法支持而退回申请。在李毅帮张明安填写的材料中，地方资金数额仅为国家资金的1/3。

申报立项成功后，还面临两年后验收的压力，李毅介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将来验收，公司可以伪造合同、发票也能通过。”

掮客

今年，创新基金的申报截止设在6月，而早在上半年，各种从事申报代理业务的公司为争取到更多的客户资源早已活跃了起来。

经济观察报记者了解到，仅在申请创新基金代理领域，就有多种“兵团”争夺，其中既有专门从事此类业务的代理公司、专利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各类咨询公司，也有高等院校的教师和学生团队，队伍良莠不齐。

1999年时，申请创新基金代理公司在广东、上海等地基本是与创新基金同时出现，这些年随着业务不断扩大，长三角的一些咨询公司将触角延伸到安徽。

这些公司的代理费用并不便宜。在合肥市场上为企业申报一次“创新基金”，一般会先收取1到5万的“定金”，若项目立项通过，则将在国家批复的拨款中抽取部分提成，提成一般在10%到30%。

尽管费用不菲，这些代理公司还是受到许多小公司的青睐。“一些申报大项目的大公司通常有专门的项目部负责申报，但是小一些的公司根本顾不过来。”李毅介绍。

经济观察报记者以客户的身份向安徽卧涛知识产权咨询有限公司的负责人闻涛咨询，他表示关于申报材料里必须呈现的内容都是可以包装的。

闻涛表示，申请企业中有20%-30%都是空壳公司。

经济观察报记者发现这家在百度[微博]上排名靠前、自称10年专注做科技项目申报的公司也是包装出来的，工商资料显示，这家公司去年年初才刚刚注册。

对于空壳公司申请到资金的情况，合肥仰信科技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工作人员马有财并不意外，“专家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不到实地考察，看材料觉得不错就行了。”

创新基金立项后，一般分两次拨款，首先拨付70%，30%的尾款要在后期验收之后再拨付。在后期验收中若发现没有按合同完成项目的，尾款将不予拨付。若发现项目没有执行，将追回前期拨款。

但是对于空壳公司来说，被验收时经常找不到踪影。马有财表示：“有的干脆说我的项目研制不了了，发生了什么重大错误，项目搁浅了。”

经济观察报记者在创新基金网站公布的2008年立项名单中发现一个名为“支持安全通信的高清IPTV机顶盒”项目，申报企业合肥盛远视通科技有限公司获得了50万的无偿资助。记者走访了该公司的注册地址和办公地址，均未发现该公司的踪影。

该公司注册地在合肥市稻香路9号的国家级科技企业孵化器内。但是孵化器的主管单位合肥市蜀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的经济发展处的工作人员表示，从未见到这个企业。该企业注册时留下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在创新基金官方网站公布的“终止项目公告中”，经济观察报记者发现该项目于2011年第二批被终止，并未写明终止原因。

从创新基金官网公布的数据来看，每年都有100到200个项目被中止。由于这些企业被终止的原因大多是与企业人员无法联系、多次不报监理年报、企业已注销相关，因而已经投入的资金很难追回。

创新基金实施十周年总结会上，发布了创新基金十年发展绩效评价报告。报告称从1999年到2008年底，共完成创新基金项目验收7921项，其中不合格和终止的1295项，占验收项目总数的16.35%。

据经济观察报记者统计，自2006年以来，合计终止项目1293例。以平均一个项目100万人民币估算，仅国家投入损失就有13亿元。

漏洞

尽管科技部科技创新基金项目从申报立项、审批验收到使用监管，有一整套完善而严密的链式管理程序，基金中心也进行全程跟踪，然而，创新基金审批机制还是存在漏洞。

“从成果鉴定上看，鉴定方式为会议鉴定(材料鉴定)，这种鉴定方式由于专家不到实地考察而给企业虚报项目留下空子。到了项目验收，专家组以听取企业自诉和核查企业报表为主的验收方式又给企业虚报数字留下空间。”李毅总结说，正是钻了这些空子，他们才能帮一些不合规的企业包装。

不仅鉴定留有余地，验收也不够严密。马有财介绍，公司在上海也有业务，复旦[微博]、交大教授自己创办的公司，去验收答辩的时候发现专家也是复旦、交大的，经常是遇到熟人。

早在2004年接受人民日报下设《市场报》采访时，科技部科创基金管理中心的官员就表示，一旦涉嫌虚构项目骗取基金事件属实，将立即终止该企业享受基金资助支持，在媒体通告该企业及基金项目名称，并全部追缴已投入该企业的基金款项。如果构成刑事犯罪，还必须追究相关责任人的刑事责任。

对项目申报代理这一行业的角色，合肥市与安徽省的科技部门对其态度并不一致。

合肥市科技局高新处处长马卫东表示，他们鼓励科技中介的发展。“帮企业理顺一些材料上的关系，只要不作假我们都支持。”

但是他的上级部门安徽省科技厅高新处的副处长管荣生指出：国家对公共服务机构的支持内容包括行为服务和技术服务两方面，“给公司写本子并不在其中”。 “这都是不规范的服务。”管荣生说。

项目申报代理行业内部人士则把自己纳入科技中介的范畴。李毅认为：“项目申报代理是科技中介的一种，科技中介目前在发达国家已经非常成熟。目前国内的科技孵化机构还都处于国营状态，未来注定会逐渐走向市场化。我们为企业提供专业化的申报辅导，或凭合同进行代理，这有助于推动企业自身发展创新能力，让企业的新技术第一时间得到重视与扶持，也可以节约企业和政府双方的成本。虽然这个行业现在很乱，但是未来注定会规范化的。”

尽管没有明确对项目申请代理的监管，但是从2010年开始，《科技型中小企业技术创新项目申报须知》多了一条，“企业填写申报材料(创新基金申报系统提供了详细的指标定义和解释、填报说明和要求以及相关学习知识，企业完全可以独立完成填报过程)。”

由于“创新基金”的申请已呈现狼多肉少的局面，今年起开始限定申报指标。安徽全省的指标不过400多个，合肥市的指标只有100多个，只能筛掉300多项，再向上报。

正是这一限制让张明安的项目提前败下阵来。

(文中张明安、李毅、马有财为化名)